老家的黃土坡上,立著一棵老槐樹。這樹不知活了多少年歲,樹干粗得兩人合抱尚不能圍,樹皮皸裂如老人額上的皺紋,深深淺淺地刻著歲月的痕跡。
我幼時,常聽爺爺說,這槐樹比他祖父的祖父還要老。樹根盤踞在坡上,像一只巨大的手掌,死死抓住黃土不放。每逢雨季,雨水順著樹皮的溝壑流下,竟能在樹根處沖出幾道小溝來,那水渾濁得很,夾著黃土的顏色,倒像是樹在流淚。
槐樹開花時,村里便熱鬧起來。米粒大小的白花一簇簇地綴在枝頭,遠望去,整棵樹像是覆了一層雪。花香濃得發膩,招來成群的蜜蜂,嗡嗡地繞著樹冠打轉。奶奶和鄰居們拿著竹竿和布單,在樹下打槐花。竹竿一捅,那花便撲簌簌地落下來,像下了一場香雪。花落了滿地,踩上去軟綿綿的,發出輕微的"吱吱"聲。
“槐花飯最好吃。”奶奶常這樣說。她將槐花洗凈,拌上玉米面,上鍋蒸熟,再淋一勺胡麻油。那味道我至今記得,甜中帶苦,苦里回甘,像是把整個春天的滋味都含在嘴里了。
夏日里,槐樹下便成了納涼的好去處。男人們光著膀子,坐在樹根上抽旱煙,煙鍋里的火星忽明忽暗,映著一張張黝黑的臉。女人們則三三兩兩地坐在一旁,手里不停地納著鞋底,嘴里說著家長里短。孩子們在樹下追逐打鬧,驚起一群麻雀,"呼啦啦"地飛上枝頭,又"呼啦啦"地飛走。
秋風起時,槐樹的葉子開始泛黃。先是邊緣微微發卷,繼而整片葉子都變成了金黃色,在陽光下閃閃發亮。風一吹,葉子便紛紛揚揚地落下,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。村里的孩子們喜歡在落葉堆里打滾,發出"沙沙"的響聲。有時風大,將落葉卷到空中,打著旋兒往坡下飄去,像一群金色的蝴蝶。
到了冬天,槐樹便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,黑黢黢地刺向天空。下雪時,雪粒子掛在樹枝上,把整棵樹裝扮得銀裝素裹。遠遠望去,竟像是一幅水墨畫。村里的老人說,槐樹在冬天里其實是在睡覺,等來年春天才會醒來。我不信,總覺得它是在默默數著日子,等著下一個輪回。
后來我離了村,去了城里上學、工作。每次回去,總要先看看那棵老槐樹。它似乎一年比一年蒼老,樹干上的裂痕更深了,枝葉也不如從前茂密。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,剩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。槐樹下再沒有從前那般熱鬧,偶爾有幾個老人坐在那里曬太陽,也都是沉默寡言的。風過時,樹葉"沙沙"作響,像是在低聲訴說著什么。
前些日子接到老家的二娘來電,說村里要修路,那棵老槐樹礙事,可能要砍掉。我眼前忽然浮現出槐樹的樣子:春日里滿樹繁花,夏夜里樹影婆娑,秋風中黃葉紛飛,冬日里枝丫如鐵……
這棵樹,終究是要和我的記憶一起,埋在黃土之下了。(韓城公司 張靜)